村庄像一只沉船,睡在夜海,如中魔法,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在做梦,所有的树都变成了黑影。
鸡鸣是另一种魔法,受到召唤,一遍又一遍,把村庄从夜海中打捞,把沉睡的我们唤醒。
(资料图片)
我那时相信,黎明就是从雄鸡的喉咙里诞生的,而我们是被鸡鸣引领着,从死亡般遥远的梦境一步步苏醒过来。
好多年没听过鸡鸣,好多年无所谓黎明。
新村仍有零星的鸡鸣,听上去很不真实,像是对鸡鸣的回忆,过时的祥瑞,有些孤单,有些不合时宜。
——《故乡的鸡鸣》三书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明 陈嘉言《鸡鸣图扇页》
《诗经·齐风·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首诗明显是对话体,或曰问答联句体,对话者其一是妇人,另一是谁?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前两句是妇,后两句有说是夫,有说是诗人介入,起解说作用。唐代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即持介入说,认为全诗都是女子在说话,男子始终没有言语。
细味诗中情景,妇人说话是在黎明,闻鸡鸣而惊,催其夫早朝。夫妇睡思朦胧,犹在枕上,这时诗人介入作答,未免太突兀。“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应是其夫的答语,带有戏谑的性质,更合乎现场气氛,也更饶情趣。
夫妇枕上对话,私生活情趣尽显。古制,国君鸡鸣即起,卿大夫提前入朝,如《左传·宣公二年》记载,赵盾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此诗所写,应是一对贵族夫妇,故有早朝的催促,妇以鸡鸣催夫快起,催得合理,夫答不是鸡鸣,是苍蝇之声,鸡鸣和苍蝇之声怎能混淆?答得无理,然无理得妙,无理得有趣。
次章,“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同首章一样,夫妇对答,妇言天就要亮了,夫答不是天亮,是月出之光。末章“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前两句夫言,后两句妇催,也可以全是妇唱,也可以是夫妇同声相和。
中国民间的夫妇亲爱,即如此诗的活泼喜乐,家常言语,对话之间,情趣盎然而不失礼。
这首诗的句式和押韵富于变化,四言句式,杂以五言,错综近乎散文,若全用四言句,则呆板而有失风趣。前两章前两句,连用两个语助词“矣”,一般虚词不入韵,这两个“矣”却是韵,古汉语学家王力先生称之为“富韵”,富于声情。妇明明在催夫早起,听上去却像在叹息,在挽留,半舍半留最有滋味。
关于诗旨,无论是毛序所谓的“思贤妃”,或朱熹说的“赞美贤妃”,或是别如“刺荒淫”,“贤妇警夫早朝”,此类概括终觉粗糙。我们只管多加涵泳,想象其情景,自可会意。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明 仇英《人物故事册》(部分)
《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与《齐风·鸡鸣》类似,同样是黎明,同样的情境,妇闻鸡鸣催夫早起,夫淹恋衾枕而推说昧旦。这样的诗句,不像诗句,却又浑然天成,直见性命。
妇催夫早起,为什么这件事反复入诗?为什么早起会成为一个问题?要不要早起,想不想早起,如今依然是一个问题,只是不同的问题,如今是关于工作的必须或者自律,在古代,包括现在的农村,这是一个道德问题,甚至可以上升到人格问题。
鸡鸣即起,自古以来不仅是生活习惯,更被视作一种美德,即一个人是否活得端正。《诗经》里说鸡鸣,此乃自然道德律,鸡既鸣矣,人就该起来了。清代朱用纯著名的《治家格言》起句便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我乡下至今仍沿习这一传统,不论贫富,家家都早早起来,洒扫庭院门除,哪怕是土的场院,洒扫整洁,日子也觉清好。
《齐风·鸡鸣》,妇催夫早起上朝,这是大事,是礼;《郑风·鸡鸣》,新婚夫妇,妇催夫早起,并无大事,也是礼。为人在世,再亲近的关系,亦不可狎昵,应约于礼,这是自爱,也是爱人。
新婚夫妇尤易贪恋衾枕,今人度蜜月,连早餐都在床上吃,奢侈荒淫,这在古代,即使在几十年前的乡间,简直不可思议。儿时常听大人评说新妇,若新婚夫妇起得迟,大家就要笑新妇懒惰,笑她无知无礼,公婆也必定因此动气。
大约家庭生活,总归以妇为主导,贤妇知礼,其夫才不致沉湎情爱而颓丧大志。《女曰鸡鸣》,诗之好,不在讲道理,而是生动如一幕情景剧,妇说鸡叫了,夫说天还没亮呢,但他接着说你出去看看,天上还有好多星星。也可能是妇说你出去看看,启明星已经煌煌在天,破晓时分,你可以出去遨游打猎,打些野鸭和大雁回来。几句平实家常话,诗人道来惊心动魄,虽是新婚,夫妇二人已这般贞亲,言外自有一种人世的大信。
第二章如同转场,乐风大变,“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若是女子之辞,似过于甜腻,明清之际张尔岐在《蒿菴闲话》中说:“此诗人凝想点缀之词,若作女子口中语,觉少味,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曲子。”凝想点缀之词,有味。“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夫妇端坐对饮,相敬如宾,如瑟如琴,寻常日子便是乐曲,寸阴亦莫不静好。
末章三组叠句,易词申意而长言之,节奏加快,气氛热烈,新婚夫妇喜乐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宋 佚名《秋葵双鸡》
《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鸡鸣不唯在三更黎明,风雨晦暝不日不夜,当此白昼,亦鸡鸣不已。此时闻之,易起离情愁绪,最难排遣。“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辞情见,调情得,真是好文字。
惊喜的是,这首诗不是诉苦,却是写乐,苦闷至极,见到君子,转为极乐。以哀景写乐,倍增其乐。
第二章“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之势加强,鸡由初鸣的“喈喈”,变成“胶胶”,同声大叫,诗中的情感亦由郁闷,演为积思成疾,见了君子,则由平夷转为如释。
或是夜间,鸡叫三遍,天将曙,鸡鸣相续不已。三章叠唱,夜气渐阑,天色由夜晦至暗黑再至晨晦,鸡鸣由微至高再至不已,感情由乍见惊疑而至大喜,诗人善于即景抒怀,言情若此,真乃千古绝调。
君子系何人,关乎这首诗的阅读视角。《诗经》中凡称君子者,概皆可敬、可亲、可爱之人。风雨鸡鸣的白描,因君子指称不定,可以是自然环境,亦可是比体的象征。诗中情景,我们可以想象为夫妻重逢或喜见情人,上古解诗多主张“思君子”,风雨如晦比喻乱世,故后世文人常以此句自励,例如南朝梁简文帝在《幽絷题壁自序》文中就说:“梁正士兰陵萧纲,立身行己,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听了多年的鬼故事
母亲读小学三年级时,某天半夜起来,月光很明,又听见鸡叫,她以为天已经亮了,就慌忙背上书包走去学校,连家人也没有告诉。
到学校门口,她发现大门关着,想自己来迟了,就绕到后面的坟地,从坟上翻墙进了校园。教室的门都关着,她纳闷是不是大家都在操场,去了操场,发现也是空的,而且天似乎黑了一些,她才意识到是月光。
她坐在边上歇息,这时操场那边有个人影,一身白,提着一盏灯笼。有人来了,她想,便跑过去,快到跟前时,人影忽闪一下,到了操场另一角,她追过去,那人影忽又不见,她吓得大哭起来。
住校老师听到她哭,打着手电出来找,已经四点多了,老师叫她待在一间办公室里,给她亮着灯。她一个人坐着坐着,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到门口一看却没人。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捶棒槌的、吹哨子的,扰攘像是外面有很多人,她不敢再看,只在灯下坐着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鸡又叫,叫得很大声,很多鸡都叫,她知道这回要天明了。很快果然听见学校大门锁链哗啦响,听见门开,听见外面有了说话声,学生陆续来了。
明 唐寅《鸡图》(局部)
这个故事母亲讲了很多遍,亲身经历,讲来格外逼真。我听时发现,多年以后,母亲讲的时候早已没有恐惧,只是一再感到惊异,她反复问自己:怎么会把月光当成天亮,而且一路走到学校,又翻墙进去,还看了每间教室,怎么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在梦游吧?我问过她,母亲很肯定她是清醒的,她也从没有梦游的习惯。我相信母亲没在梦游,也没做梦,月光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确去了学校,的确经历了那些,但真的就像一场梦。
撰文/三书
编辑/宫子 张进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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