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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东来:就像烈风归于水(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3-08-23 09:53:06 来源:红网

就像烈风归于水(中篇小说)

文/东来

那栋建筑被封印在层层叠叠错错的爬山虎中,现在只要没人的地方爬山虎就疯长,从这栋建筑爬向另一栋,再另一栋,瘟疫或涟漪一样蔓延,醉鱼草和细叶芹之类的野草也长,沿着柏油路断裂的缝隙到处散布种子,然后整片街区都被绿色淹没,像被炸毁或击沉的巨船。


(资料图片)

附近聚集的原来就是一些落脚的外乡人,做着物流和旧货生意,他们撤离快得就像风,带走了不多的家当,留下了相当多的垃圾,房东一直不来收房,又或许早已没有房东,流浪汉大摇大摆住了进来,挤走最后几户居民,野狗成群聚集,渐次有了狐狸、狸猫甚至鹿,然后有一天拉闸限电,说是要拆,又说不拆,又说没有必要拆,最后没拆,但切断了供电,于是这片建筑群夜晚不再亮起灯。在城市边角,一个废墟就这样形成了,大潮退去后,这样的废墟就像是海滩上的碎贝壳,那么多。

野草稀疏的地方是从前的路,拨开蔓生的五角星花和盘龙藤,锈迹斑斑的旧招牌上写着——X美术馆,当然它内脏已经被掏空,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拆走,所有的窗户已经粉碎,地面生满苔藓,风吹过走廊时发出哨声,这栋空空的屋甚至抵挡不住一只蝴蝶的侵入,但还是能从残存的大理石地面看出旧日的浮夸,黑白红三色的大理石拼出的太阳已暗淡无光——有一段时间,有钱人就是喜欢搞私人美术馆,把他们四处搜罗来的艺术品陈列其中,沾沾自喜地对外开放,又因为高昂的运营成本而不愿维持。在离开时,布满颜料的画作被堆在一起烧掉取暖,装置和雕塑被当成废品丢弃,时髦的虚拟艺术被传到了云端,在赛博世界里竞相吞噬。当然也有人说,这是一种阴谋,建过美术馆的工业用地可以转换性质成为商业用地,本来就和艺术无关,只是商人和政府精心布下的圈套,美术馆是层画皮,唬我们这些对内幕一无所知的人。富人们最早意识到此地的贫瘠,这里像是无法驻守的赤地,不值得再费一兵一卒,然后被异乡人和无家可归者盘踞了几年,随着最后一丝人烟的消散,野草和灌木占领了这里。

在业已关闭的X美术馆的后院有一个庭院,是此行的终点。

当年这个庭院风光无限,找来了日本庭园大师枡野秀明设计,枡野仅用设计图就征服了公众,各路媒体纷纷报道持续炒热,最终甲乙双方因为钱没有谈拢,只能完成构想的一半,水景部分暂时搁置。X美术馆的幕后资助者——某个地产公司的老板,决定在国内寻找一位更便宜的设计师、建筑师或艺术家来完成这部分。几十个投标方案涌了过来,他们最后选择了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性艺术家合作。当时传言这位艺术家是馆长的情人,不然年纪轻轻且毫无资历,如何能够得到这么重要的项目。一年之后,这位女艺术家完成了水景的部分,庭院对公众开放,口碑果然两极,公众对枡野的部分极力吹捧,而对女艺术家的部分极力贬低。枡野秀明的设计优雅而古意,黑松、枫杨、龙柏、湖石都恰如其分地摆放,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洒落在小径之上,将日光切割成无数菱形片段,看似随意实则精心保养的苔藓上点缀着露珠,一条羊肠小溪绕过山石流出墙外,这片小森林仿佛已生长百年,一切的冗余和凌乱都被修剪,留下的是小心翼翼维持住的自然假象,走入其中脚底甚至不会沾上一点泥。水景的那部分一致被评成恶俗,如果用无人飞机的视角来看,池塘被塑造成了一个狭长的形状,再仔细看,是个大脚印,五个脚趾粒粒分明,她不光模拟了脚印的形状,还模仿了脚踩入泥的感觉,脚印周围的土地微微拱起,似乎真的有个巨人行经此地,踩上一脚,又急速离去。庭院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枡野的那半郁郁葱葱,另一半则寸草不生,地上覆盖一层白石,池塘的池底用白色的防水涂层封住,天气炎热,一层厚厚的绿藻像是油脂浮在池水上面,如同熬煮已久的巫汤。巨人的脚印被乳胶凝固,反照着秋日刺眼的白光,人们不得不面对这片煞白的贫瘠。“太糟糕了,多看几眼甚至会得雪盲症”,“巨物恐惧症发作”,“丑东西”,“一次完全的失败”,众人毫不留情地出言嘲讽,当年的全国最丑建筑物榜单上,X美术馆榜上有名。暴言无疑为X美术馆带来了巨大的关注,许多人涌来并不是为了感受枡野的庭院,老实说那样规矩而无聊的美早已无法吸引眼球,他们不辞辛苦地赶来郊区,就为看一眼丑东西,然后在枡野的浪漫秋光小路上散一会儿步,感慨一下古典意蕴的消逝,便得到此行最大满足。

那位女艺术家从未对自己的大作有过一句辩解,她是那种隐藏在作品后面的人,往后三十年,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不对作品发表议论,任人评说。年老的馆长站了出来,讲述了选择这个方案的原因。他直言不讳,说,主要是便宜。真的便宜,方案的建造成本仅为枡野庭院的十分之一,除了建造成本低,艺术家的要价也很低,几乎只是普通人一年的伙食费,当时竞标的几十个方案中不乏出彩之作,可惜造价和设计费都太高昂,而且大部分人为了追求“和谐”,其风格只在枡野的方案基础上做延伸,最终不过是几十种不同版本的“枡野”。那位女艺术家并没有参与竞标,她带着手绘草稿直接杀入办公室,在工作人员的惊愕注视和大声制止中走进馆长的办公室,花了十分钟讲解方案,末了她说,枡野很好,是叶子的正面,她是叶子的反面,叶子需要正反面。以及,她说,这世上一个孤零零的巨人脚印反倒更能证明巨人的存在确凿无疑,一对脚印就很假。她笨拙潦草的手绘稿让老馆长回忆起几十年前,生活尚未完全被电子化的时代,人们用圆规和三角尺画直线和曲线,用横竖的铅笔线表现阴影,画稿上手指不小心擦出的长痕,以及画室内橡胶水刺鼻的味道和蓝灰色的阳光,他陷入到强烈的怀旧情绪之中,想起自己年轻时做陶艺的那段时间,和女朋友蜗居在二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拉坯、上釉、烧瓷,以及在冬日里双手皴裂,陶土填入伤口之中带来轻柔刺痛,后来他没再继续做陶艺,因为真实世界和陶艺一样脆弱和过时,他转到虚拟艺术,那个什么都可以轻易实现的世界里汇聚更多的关注和目光,他靠着给做虚拟艺术的艺术家写评论在圈内获得一些名气,已成名的需要他继续吹捧,未成名的感谢他的提携,他的身边渐渐聚集了一批对他恭恭敬敬的人。他又开时代之先,为虚拟艺术家的虚拟艺术作品辩护,引起巨大争议,参加网络节目、与人辩论、出畅销书,为人所知,而后才有机会转成策展人,做好几家民营美术馆的名誉馆长,不知不觉古典的时代彻底过去,他一头白发,心内的野兽终日瞌睡。他沉湎于过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女艺术家口中可疑的巨人可能是妄想症的征兆,破罐破摔地想既然艺术中本就包含着反叛,那干脆就交给她来做吧,反正便宜,如果效果太差还可以及时停止,也不会损失太多。他答应下来,先斩后奏,签下合同之后才去说服他的老板——某个将美术馆作为脸面的地产公司老总,老板只关心造价和“够不够艺术”,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就同意他们放手去造,既然造价便宜得只有几辆车钱。

女艺术家和馆长的绯闻,应该只是传闻,并非真事。只要见过她的照片,就知道她是不可能闹出绯闻的女人。她不是美人,甚至可以说完全不美,四肢粗壮,皮肤黝黑以至于遮蔽了五官,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随意披散,眼睛轻微散光让她眼神回避,看起来总是很羞赧,嘴巴紧紧抿着仿佛咬着一个秘密,她不说话时便在神游,灵魂出窍,但当她说起话,沙哑而低沉的嗓音,配上莫名其妙的节奏和断句,又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因为辛苦劳作,她在三十岁时已满脸皱纹,皱纹很早就成了她面孔的肌理,像树木的根须一样向内拼命生长,又让人想起某一类顽石,固执和空灵这两个矛盾的性格一同在她的脸上显现,令人过目不忘。馆长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很喜欢她”,很多人只看这一句便匆匆摘出来作为绯闻的证据,后半句是“但绝非男女之爱”,这一句被人为忽略。

他详细记述了庭院的建造过程:他的办公室正对着施工现场,落地玻璃窗为他提供了绝佳视野。开工那天,他冲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就着清晨的雾气看着女艺术家走进了庭院,夏日的杂草蹿到一人高,又绿又油,她手持着镰刀开始割草,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院子里不仅有草,还有些高大的樗,需要动用锯子,还有些蔓生的蔷薇,需要锄头连根拔起,动静惊走了麻雀和兔子,一时之间乱腾腾的。她没有借助现代化工具,全凭着人力完成,四十天之后,又经过两道铁犁的翻检,松软的褐色土壤裸露出来,又弯腰将那些碎石头、木块、草根挑拣出来,远远看去,土地干净得像是一大块巧克力粉,晒得干净又蓬松。女艺术家每天早上六点不到便来到这里,开始劳作,中午午休一小时,到下午四五点收工,她一直维持着这个作息,除去一个雨天,那日雨太大,将辛苦翻好的地泡成一片沼泽,她没有出现。为了赶工期,美术馆为她配了三个工人,一开始她严词拒绝,后来竟然接受下来。工人们干活的时候总是间隔很远,相互之间不说话,休息时又聚在一起,女艺术家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饶有兴致地听,中午他们会找个略微干爽平整的地方并排睡觉。馆长一开始没想明白,用机器一天就能干完的事情,她为什么非用人力,他突然意识到过程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便开始用照片记录他们的劳作——那几粒豆子一样黝黑的人,在地里耕刨,却并非为了种出粮食。他把记录作为自己的工作,有时候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从地里直起身来,向窗内的他轻轻挥手,再弯下腰去继续劳作。

土地整平之后,他们又搬来一个巨大的石夯,在院中架起生锅,熬煮浓稠米浆,洒在地里,几个人轮流上阵,一寸寸把土地夯实。她也参与其中,身强力壮与男人无异,奋力抬起石夯,重重将其砸向地面,因为米浆的黏性,地面很快形成一层薄薄的茧子,干透之后,再来一次,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多到他已经记不清在空气中闻到过多少次米浆的香味,架在院子外面的锅子炉火从来不断,她用米粒喂养鸟雀,附近的鸟儿都胖了几圈。经过万千次捶打之后,地面被压得又密实又光滑,在阳光下甚至会发出微微的反光。他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惊讶于她的耐心,四个月,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夯打和修整这片土地,机器一般不知疲倦,压缩土地的能量,把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变成纯粹的不毛之地。她和工人们离去之后,他从屋子里走到地面上,在那镜面一样的院中散步,夯实的土地有种奇妙的回弹力,万千次的捶打分解得细细碎碎回到他的脚底,又从他的脚底滋溜冲上头顶,就这样走了几圈,他对那奇怪的女人产生了奇怪的情愫,一想到她,心中就响起鼓声。

大概过了半个月,经历了一场大雨,数日暴晒,被压紧的地面湿润之后又干燥,从中心部位裂出一条半寸宽的裂缝。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不知去哪里放了一个长假,然后某个阴天独自出现,在裂缝的中心站了很久,仔细观察着裂缝的走势。老馆长站在窗前,冻得瑟瑟缩缩,那时天已经很凉,她还光脚穿凉鞋。他下楼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说,准备工作才刚刚做完。他说,枡野那边已经快要收尾了。她说,她知道,时间还很充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摆身体,脚指头冻得发紫,一晃一荡地离开了。他后来怎么也想不起那日见面她穿什么衣服,只觉得她像一阵灰烟飘离了他的视线。

隔日,她和那三个工人又出现在院子里,每个人手拿一把镐子,他们交头接耳地交谈,散开,又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她走到昨天站立的位置,蹲下身,用镐子凿进裂缝,撬起一片硬土,其他几个工人则在别的地方下镐,破坏起他们花费四个月整平的地面。几个小时之后那片镜子般的地面便碎裂了,黑褐色湿润的土壤又重新翻出地面。他站在窗前,不解地拍下这个画面。待破坏得差不多了,她和那三个工人又舍弃了镐子,换成铁锹,一锹锹地铲出土来,向外运。十天之后他才明白她在挖池塘,准确来说,是在地面塑造她之前所说的“巨人脚印”。她一锹锹地向外翻土,塘子越挖越深、越挖越宽,他越不解她的意图究竟何在,却不能直接问她,问她也不会得到回答,有一点很清楚:她并没有什么名利方面的追求。为了工作方便,她剃了寸头,又加上她身体粗壮肤色黝黑,裹上厚重的衣物,这样一来,便失去了性别,和另外三个工人几乎一模一样,终日里做着苦力。池塘的形状很快就有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具象——真真一个大脚印,长二百多米、宽四十米,五个脚指头也被细致地勾勒出来,顺着这个脚印,甚至能想象出这巨人的身高。平整的地面上,突兀的脚印仿佛来自天外,与周遭的景物毫不相容,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好丑的玩意儿”,连见多识广的他也忍不住抱怨,担心后续掏钱的老板不会满意。毫无疑问,她还在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余下的工作,她抽去了池塘里的积水,开始在塘内涂抹厚厚的纯白防水涂层,有一个工人不小心滚入尚未干却的防水涂层,无法挣脱,差点窒息致死,幸而被人及时解救,算是项目过程中唯一的意外。涂层完成之后,池塘里放满水,水在白底衬托之下呈现幽蓝之色,脚印的形状也更为明显。她开始往地面铺白石子,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带着云母亮粉的白石英,而是贵州的钙石,售价比白石英贵上数倍。根据她的说法,这种石头上有无数的小气孔,在日照强烈时会吸收阳光,在阴天时却会让庭院显得更亮,让这里可以一直维持哑光。她做每一步都富有耐心,甚至怀有病态的细致,石头一层层铺上去,用耙子推开,十几层累积起来,直至将地面的颜色完全遮住。至此,此作品才算完成。赶巧枡野种下最后一棵枫树,X美术馆的庭院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像遗址,一半像公园。

“事后,她来找我们核算费用,比预算多出百分之二十,主要是钙石的价格暴涨导致。我预估到后续公众对这个作品的反感,希望她能够做一些解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为它命名。一个月后,交接尾款时,她对我说,希望我们不做任何维护,也不要打扫,如果有落叶,就让它落,长出的杂草也不要拔,时间对作品的改变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在预料之中。”老馆长在书中写道,“她拿到酬金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我们联系过。她一直用一种复古的方式和我们联系,那就是邮箱,但事务性的邮件她又从不回复。”

他还在那篇文章中表达了一种失落,一整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她和另外三个工人在空旷庭院中忙碌的身影已经成为他习以为常的风景,像画布一样凝固在他的窗前,抬眼就见,但她却不告而别。在观看作品的完成过程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为它撰写一篇评论,但切入的角度一直在变化,一开始他预测这是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的大地艺术的回魂,这对夫妇想用尼龙幕布兜住山谷来的风,是的,里面好像有着相似的浪漫和癫狂;但从她用石夯将地面压得密实光滑开始,他又觉得这很可能是关根伸夫“物派”的延续,是炽热的理性在作怪。他甚至已经开始遣词造句,要十分肯定此类身体力行的创作方式之稀缺,重申在艺术数码化和绝对商品化的时代把人们的视线重新拉回到现实之必要,其中包含着必然败北的悲壮,但他也要温柔地批判,因为它并不具备任何独创性,这种表现方式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创造出来,表达的内容又如此老旧,关根的追随者众多,并不缺她一个。他为此沾沾自喜,着手写文章,但是她一镐子凿进土里就让他没法写下去了,她挖了个不知所谓的大坑,明确告知他,什么大地艺术、物派、后现代观念、无意义实践,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在办公室里她讲解方案——“一个孤零零的巨人脚印”,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仅此而已。

大脚丫子。那东西成型的日子里,他每次看见都要冷笑,完成之日,他全无兴奋,只有不断累积的失望,他不敢相信她付出如此多的时间和努力,仅仅是为了完成这么一个简单乏味的玩意。他已经习惯当代艺术的溢出表达,尤其是虚拟艺术几近变态的绚丽和变幻,反倒简单之物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其实他随时可以为艺术品的空洞辩护,一块废铁他也能写一篇出花的评论,口是心非的场面话他说过太多,此时却无话可说,他对她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她的行动冲动源自何处,不知道该为这个赤露直白的大脚丫子赋予什么意义,最顺手的工作也变得棘手,他直觉里面有什么不可意会,只是他也未能明了。很多人联名写信,建议美术馆铲除这个脚印,但出于对作者的尊重,他力排众议,最终保留了这个作品。他说,“其义自现”。每周三、周四,他早早来美术馆处理公务,午饭之后,他去枡野庭院散步——那里总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湿润,尤其是春日和秋天傍晚,树叶的颜色层次分明和湛蓝的天色融洽在一起,俗事显得无足轻重,而后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面对窗前的雪白。也许是因为看习惯了,丑不再丑,美也祛魅。其实过了不久,那些白色钙石上就开始长一些细密的苔类,像是染了一层极淡的绿,可走近一看,绿又消失不见,像古诗中写的那样,“草色遥看近却无”,这种有无之间的状态又持续了很久,直至杂草冲破层层封印回到地面。大脚印里的藻类又爆发了几次,夏日里恶臭逼人,水不复清澈,长出些浮萍洋韭,却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种子。这里很快就不是一片死寂了。

最初的失望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回顾的温柔,她在地面上忙碌的模样还在眼前,远远看去像是伏在地面的一只甲虫。

“需要说明的是,我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应该可以称为敬爱。有一个早晨,我想起来一件年轻时候的错事,和一个女人有关,我一宿没睡,早上四点钟就开车从家出发,那时候天才微微亮,我一身病,口渴,心脏剧烈疼痛,一直耳鸣,头痛不已,活到岁数的老年人最容易在黎明产生厌世情绪,拖着这副垃圾身体还要活多久啊,我把车速提到了140,想着要是撞上一棵树或者路边水泥柱,死了算了,但车把我安全送到美术馆,那天是春分的四点五十分,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到达这里,估计没人这么早来,推开门,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沉睡和苏醒的边缘,我走过画作、雕塑和暗室,没有什么多媒体、前现代、后现代,没有什么实验艺术,只有空旷无人的房间,这些艺术品的价值在无人观看时不值一文,却还是这么聒噪,是我把它们带进了美术馆,是我向世人宣讲它们的价值,是我召集了艺术的信徒,但走过它们时,我并没有什么成就感,我的大半生就浪费在这些事物上。我转出小门,从优美的枡野小径走过,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只有对雕琢的厌倦,然后我走到了大脚印那里,这样的景象应该没人看见过——钙石存储一夜的水汽释放出来,在地表形成一片薄薄的蓝色雾气,这片纱雾缓慢地流动,打着旋儿,起伏不定,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正在呼吸,只有那个大脚印池塘塌陷了一块。我走了进去,雾气轻轻盖住我的脚背,在我的身后,雾气分开一条小径,马上又合上,我走到了池塘边,水面倒映着紫灰色的天空,孑孓制造出无数细小涟漪,似乎在演奏什么乐曲,这乐曲在我心底响起,无疑是首好曲,听到这些声音,我的耳鸣消失,口中甘甜,心脏也不疼了。几分钟之后太阳出来了,雾气在几秒钟之内消散得干干净净,我站在一片光秃秃的白石头上,心绪平静,困倦至极。这样的景象说不上多么令人震撼,但看过一次就很难忘记,所以在晴朗天气里,隔三差五地我会早起,独自开车来到美术馆,重温一番。在早前,也就是我年轻时,有一类人并非为了创造什么而成为艺术家,他们创造不为述说,不为任何理念,不为世人知晓,生来如此,不受羁束,难以揣度,难以估量,他们是萨满转世。”

两年之后,老馆长才向外发布了凌晨的照片,正式为此作品命名——“脚印”,并且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立了一块尺方石碑,镌刻了女艺术家的名字,但他并未为它写任何评论文章。美术馆的开放时间提前到早晨四点,有些人猎奇前来,观瞻雾气升起又消失的奇景,他们拍下的照片也确实在社交网络火过一阵子,新鲜感过去之后,又再无人讨论。随着人口减少,城市萎缩,郊区衰落,一应的开发承诺都无法兑现,再加上恶性犯罪事件的频发,人们丢盔弃甲地逃离这里。美术馆几经转手,最终废弃,草长起来,树长起来,人造的一切都为自然占据,方圆三公里已成野兽之所,少有人来。她的名字,连同周围的建筑一起陷入沉寂,在短短十几年内,回退荒野,成为真正的遗迹。

但其实只要遵照地图的标注,穿越那条小径,轻轻拨开那片草,就可以找到那块两尺见方的白色石碑。那女人的名字巴掌大小,微微凹陷,漆色斑驳却清晰可见,他手抚石碑,在这片无人的废墟旷野叫出她的名字:陆星辰。

(节选自2023年第3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就像烈风归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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